『壹』 湖的作品賞析
《湖》的主人公銀平因為「丑」而憧憬美在追求 美的道路上步入「魔界」然而不斷的失敗和輪轉展現出了步入「魔界」的仿徨,使人深深地感受到「丑」的宿命的痛苦和尋求美的救濟的焦慮 。
主角銀平是個有跟蹤貌美女性癖好的中年男子,通俗的說,也就是現在人們眼中的那些喜歡尾行漂亮姑娘的痴漢。書中寫了銀平的三次尾行經歷,這三次尾行的對象分別是他的學生、美麗動人卻在一個老人的包養下流失青春的女人、戀愛中的少女。在現實社會,顯而易見,這樣的行為是不容許,基於法律,基於理性。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理性是占據優勢的,這本書的序言裡面參考了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滿》,它說:「文明社會強調美感、清潔、秩序,而活在文明社會的人必須俯首稱臣,壓抑自己的本能沖動並且追求文化理想。眾人發現文化理想並非易取,卻又要壓制自己的性慾以及好勝心,自然挫折不已。然而,世人的挫折就是文明社會的勝利,快樂是求之不得的奢侈品。」
從少年銀平開始(從父親死後),銀平就帶著受傷(無父、受人譏笑的丑、母又亡)的心開始了對「美」的追求。幻想中的美確實在現實中存在,但卻永遠追求不到。而且使他再次受到傷害。特別是對表姐彌生的愛戀,尤其是和學生久子的戀情給他的打擊更大。雖然久子心中對老師的愛永遠,但還是迫於現實的壓力而離開了銀平又結了婚。
小說中銀平所追隨、跟蹤的女人大都是心靈有傷的、甚至是變態的,比如宮子。說明現實中,即使銀平認為的「美」,也並不那麼完美。在銀平心中,他認為完美的一是久子,二是算町枝了。但町枝也自稱「不幸」。那麼銀平幻覺中的「純粹」的美,不正和現實中存在的所謂美形成鮮明對照嗎?所以銀平的感傷是永恆的,其悲劇結局也是必然的,其「追求」的結果也必然是失望的!會不會發展成絕望呢?只有我們自己去想了。醜陋的扭曲的人性,可悲而無常的人生。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我們生活著的社會,快樂很快就會過去,而生的痛苦、追求的失望或者說思考的痛苦永在!
為什麼銀平喜歡跟蹤那些美麗的女子呢?小說中銀平是這么說的:「對陌生人當作路人分手後,又感到可惜……這種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在沒有第二個人能使我這樣傾心。和這樣的人萍水相逢,或許是在馬路上擦肩而過、或許在劇場里比鄰而坐,或許從音樂會場前並肩做下台階,就這樣分手,一生中是再不會見到第二次的。盡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識的人叫住,跟她答話。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這種時候,我簡直悲痛欲絕,有時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辦不到啊。因為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那隻有把她殺掉了。」
有趣的也是可悲的,是銀平追求幻覺中的美總是得不到。而自認為的「丑」卻總是不請自來。第一次尾隨久子後自己被「馬路天使」跟蹤;捕螢會回來被一個逢場作戲的貧窮娼婦跟蹤並一同喝酒;被一個幻覺中自己拋棄的也許是自己的嬰兒追蹤。這無疑加深了銀平對美的追求的失望、絕望。追求的美得不到,況且這美也並不完美;竭力避開的丑卻又總是粘上自己,這一切矛盾,塑就了銀平這一個永恆感傷凄涼的形象。這一矛盾,銀平無法解決,川端康成無法解決,人性無法解決,存在的社會無法解決。那麼可以這樣說,銀平的遭遇與父親的人生結局本質上是一樣的,他就是父親的化身。銀平追求女人的美(或美的女人)與父親當年追求美麗的母親,二者非常相似。那銀平的結局也可想而知了。
綜合作品中自跟蹤行為開始後出現的這些女性與銀平的交集可以分成這樣幾類與銀平同為魔界居民能夠和銀平產生共鳴的散發「魔力」的女性加久子和宮子銀平可望而不可即宛如天界的「聖」少女加盯枝和澡堂女觀實生活中尋求性交易的站街女和中年婦女為自身利益精打細算的恩田和阿辰母女。後兩種都可以用「俗」世中的女性來歸類。作品中每次出現吸引銀平的女性之後都會安排出現「俗」的女性,暗示銀平在每一次美的追求之後都回到現實規實的醜陋又促使銀平展開新的追求但是追求沒有結果又回到現實。銀平始終徘徊在失落的追求和醜陋的現實中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循環。這也恰好與作品本身「意識流」的創作手法相呼應,時而處身現實對而陷入回憶與幻想段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從這個角度看,銀平的尾行慾望出於求美的本能沖動,而這種美,便是日本文化中重要的一次的美,或者說轉瞬即逝的美,就如櫻花所象徵那樣。日本有個詞叫作「一期一會」,是茶道用語,後來引申有了深一層的含義,簡單來說,就是這樣:人一生或許只能一次遇見同一個人,你眼前的人可能以後都不會出現在你的人生中,所以我們要珍惜每一次相遇。日本文化和美學中,非常強調美的一次性,即生即滅的短暫才是美的極致,美必須夭折,美必須薄命,長久的事物得不到美神的垂青。然而,產生爾後消逝造就了美的永恆,所以川端說:
「美,一旦在這個世界上表現出來就不會泯滅。」
《湖》這部作品通過主人公銀平展現了一個因為「丑」而憧憬美,渴望「美」給予溫暖的愛,卻又因為「丑」的自卑而陷入「惡」行為。期待美的救贖這樣一個精神世界。這也正是作品呈現出來的川端康成在追求美的路上步入的「魔界」。在這個世界裡,「美」的追求以「丑」的名義,突破了倫常,突破了道德戒律。是一種純潔的發自內心的自然感情,是身心壓制下的自然反抗。然而步入「魔界」對美的尋求,是自願陷入「惡」的深淵的行為必須忍受陷入「惡」的痛苦和由此帶來的不得善終的後果。主人公銀平在美的追求上的不斷失敗和輪轉,又展現出了步入魔界的仿徨使人深深地感受到「丑」的宿命的痛苦和尋求美的救濟的焦慮。 湖的三個情結
那麼「湖」,是什麼樣的「湖」,為什麼給銀平這么大的刺激呢?
湖,是銀平母親家鄉的湖泊。父親在銀平虛歲十一歲時,死在湖裡。究竟為什麼而死、怎樣死的,作者只作了一些暗示:「彌生(銀平的表姐)的家——銀平母親的娘家,老早就是湖畔有名的家族。跟門第不同的銀平家結成姻緣,大概是母親出了什麼事吧。」「彌生覺得奇怪:那麼漂亮的人(指銀平母親),為什麼嫁給銀平父親那麼醜陋的男人?」而「彌生家被人指桑罵槐,銀平父親何必特意跑到妻子娘家村裡自殺呢,為此憤憤不平。」並且彌生對銀平說:「你媽對我爸說過:呆在那樣家庭里,我也會死的,我聽到了。」由此可以推測:父親的死和彌生家(即湖畔家族)有關,且父親死在湖裡。銀平又發誓要為父親報仇。這是湖的情結之一。
銀平在父親在世時,曾戀上表姐彌生。父親死後,彌生轉述爸爸(即銀平的舅舅)的話:「阿銀爸已經去世了,姑姑帶上阿銀回家好了。」銀平說「我不!」「不知是覺得彷彿會丟失母親而不贊成,或是對能夠同彌生同住一個家庭的喜悅感到害羞,或許二者都兼而有之。」「銀平之所以愛上外婆家的表姐,或許是暗地懷著不想失去母親的這一心願。」但父親死後,彌生冷淡了銀平,明顯地瞧不起他。此時,銀平希望湖冰破裂溺死大自己二、三歲的彌生。後來彌生嫁給了一個海軍軍官,銀平想,「現在一定是個寡婦。」此為湖之情結之二。
「似乎變得輕快而又空虛的銀平,浮現出了久別的故鄉。他回想的不是溺死的父親,而是美貌的母親。不過,刻在心頭的不是母親的美麗,而是父親的醜陋。彷彿看見的不是比彌生更漂亮的腳,而是自己更醜陋的腳。」彌生曾翻起眼瞪銀平:「……你那雙猴子似的腳,同你父親的一模一樣。不是我們家的血統。」銀平氣得發瘋。在全部小說中,銀平曾多次提到自己醜陋的腳,而心理的幻影也多次由此而發。此為湖之情結之三。
綜上所述:
1、湖是母親的故鄉,是父親的死地。死因正與湖有關。
2、湖是銀平初戀的彌生,也是銀平對彌生的仇恨。
3、湖是醜陋的父親,也是醜陋的銀平。(而醜陋可能正是父親死亡的原因。)
故,小說在第一部分末尾寫道:
「銀平抬眼遠望更高更黑暗的森林。母親村裡的湖泊上,倒映著遠處岸上夜間的火災。銀平彷彿被那映在水面上的黑夜之火引誘去一樣。」
小說中湖對銀平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湖在一般的認識當中原本是唯美之物。而小說中湖是銀平扭曲的成長中最為鮮明的線索,幾乎是銀平扭曲心理的現實象徵,它寄託了銀平一生中幾乎所有的負面與悲傷。
意識流
小說由四部分組成(以空行自然分開),四部分都是寫銀平的跟蹤女人史,並穿插一些跟蹤的動機以及動機的潛意識淵源(即湖的情結)。
小說中完全是採用意識流的創作手法,整個故事以幻想、幻聽、聯想與回想構成,時間倒敘,由近及遠,空間交叉混合,最終以湖為中心。湖是聯想與回憶的主要觸發物,藉助湖把現實帶到夢幻的世界,又從夢幻的世界中引回到現實中。作家透過描寫人物的意識流動和幻想的心理軌跡,進一步深入探索人物內心活動的秘密,挖掘人內在美醜對立的精神世界。
第一部分:土耳其澡堂——水木宮子——玉木久子——彌生
桃井銀平夏末(初秋)出現在輕井澤,換了一身衣裝,進了土耳其澡堂。當浴女傭人幫他洗浴,聲音感動銀平:「銀平差點掉下淚來。他從這個女郎的聲音里,感受到了純真的幸福和溫暖的救助。這是永恆的女性的聲音,還是慈母的聲音?」洗浴中,他出現了多次幻覺:琴聲,故鄉的海岸,東京某條電車大道上的記憶,幼兒在用手打父親額頭正在墳墓低下捶打黃土壁。當女郎按摩銀平胸部,銀平擔心碰到女郎側腹部會挨一個耳刮子,從而又出現幻覺:聯想到不久的一次跟蹤中眼睛遭到被跟蹤女人用手提包狠擊自己的過程。女人逃跑時沒有揀手提包,銀平發現裡面有二十萬日元和存摺等,進而知道女人名叫水木宮子。從銀平的心裡波折中,可知銀平此時生活狀況已潦倒貧困,這筆錢便正來的及時。「正如銀平追趕那女人一樣,這筆錢也宛如一個有靈魂的生命動物追著銀平。」銀平關於跟蹤女人的邏輯又使他聯想到自己第一個跟蹤過的女人——玉木久子的情形。(久子是高中生,是銀平的學生,二者關系暴露後,銀平被開除教職。)這里寫到銀平向久子撒謊——要腳癬葯。這個謊言也正顯示了銀平潛意識中醜陋的腳對他影響之深遠。由玉木久子又引出第一次頭疼(害怕二者關系暴露),被一個「馬路天使」(野妓)擰了一把,才痛快輕松,從而聯想到湖畔的風的涼爽:湖畔家族、父親之死、與表姐彌生的戀情冷淡。之後又回到馬路天使。銀平說:「我是個光棍教師。」她答:「我也是單身女學生哩。」再次聯想到久子,關於二者關系的秘密談話,一直到久子的女友告發了他們的關系,他被學校開除。再回到今天:
在輕井澤的土耳其澡堂,與女郎談腳癬,想到向久子撒謊,關於撒謊的看法,為自己尾隨女人辯解(「尾隨女人的也是腳」,「是不是肉體一部分的丑,在為羨慕美而哀泣呢。丑惡的腳追慕美女,這是天經地義的嗎?」)由看到女郎乳罩又聯想到扯掉久子乳罩的情形,又回到現實。走出澡堂,夜晚的庭院里,銀平又「出現了一張巨大蜘蛛網的幻影」,以及湖上黑夜之火引誘銀平而去的幻覺。這兩個幻影頗有深意。前一個是銀平掙扎於社會的形象,後一個是銀平這樣生活於社會上的根本動機。
評述:第一部分已將後面的所有人、所有事件在幻影中都已扯出,可以說是戲劇中的序幕和開端吧。
第二部分:水木宮子——啟助——水野——町枝
二十五歲的水木宮子是富豪有田(七十歲)的妾,有田另買一套房子供水木宮子居住,有阿辰、幸子母女二人為仆。水木宮子被銀平跟蹤後逃回家,讓幸子去找手提包。阿辰要宮子報告警察,宮子因這二十萬元是私自存的,不願報案,更不願告訴有田。宮子被人跟蹤既令她恐怖,又讓她欣喜,即「快樂的麻木」。這里插敘宮子常被男人跟蹤,並與有田打賭一事,還插入有田家庭情況。有田二歲時父母離婚,父親又給他娶了一個繼母。而對於他來說,能讓自己忘卻人間恐怖的,只有母親,所以與一個三十多歲的美人,即有田的管家梅子和妾宮子同居。他頭枕她們的胳膊,嘴含她們的乳頭,享受母愛的感覺。(又一個變態的老人。)但宮子卻感到青春正在消失。宮子手提包丟了後的第二天夜裡,有田來找宮子,倆人進行了關於跟蹤的男人的談話。宮子因為弟弟啟助的緣故說了丟錢的事,但把數目減少了一半。在有田睡覺後,宮子回憶弟弟的朋友水野和他的情人町枝,她與他們的相識及弟弟、水野、町枝三者之間的關系,以及到上野觀賞夜裡的櫻花。然後又回到睡覺主題。這部分直接從第一部分扯出,詳細介紹水木宮子的生活。變態是其中人物的特徵:
宮子:為生活而賣身於有田。
有田:因戀母而與梅子、宮子同居時,卻表現出與二女人的母子關系。
阿辰:變態的積錢理論。
但純潔的町枝與上述人物形成對比,也成了宮子羨慕的對象。故,宮子由弟弟聯想到弟弟朋友水野,由水野又聯想到水野的戀人町枝。但町枝卻不承認自己幸福。而宮子還是認為迷戀町枝,和男子尾隨自己,情感相同。
從下文看,宮子之迷戀町枝,與銀平迷戀町枝不謀而合。宮子與銀平便同屬一類了。只是一個被動一個主動而已。(而小說中,宮子的娘家很少提及,只提到宮子生長在富裕家庭,宮子三、四歲時,曾同母親一起到廟堂祈願父親的病快點好。)
第三部分:銀平——町枝——(彌生)——(久子)——(恩田)
此部分重點是銀平愚見町枝,從而回憶與久子關系的大部分(中後期)經過。重點寫久子。
銀杏街,銀平遇上少女——牽日本狗的町枝(銀平不知道她叫什麼),由於「沉醉在少女身上,已經忘掉了自己」,於是就尾隨少女。從少女的衣著容貌肌膚美等,銀平自然想起了昔日的彌生,想起了曾教過的學生玉木久子,可如今覺得她們連這少女的腳底都夠不上了。繼而銀平由少女牽的狗聯想到彌生家抓老鼠的狗,再想到一次狗咬死一隻老鼠,彌生「命令」銀平把嘴角淌血的老鼠扔到「湖」里,從而恨彌生的捲毛狗(這里,老鼠只是令人厭惡、惡心的符號而已。)
又回到銀平跟蹤少女,與她搭話,直到看她與情人水野(宮子弟弟的朋友)幽會。(此時宮子的故事與町枝的故事相交了。)銀平羨慕且詛咒,此刻,他閉眼想起一次經歷:他與彌生坐在湖岸邊的山櫻花下談論銀平漂亮的媽媽為什麼嫁給醜陋的爸爸的主題。並補敘銀平爸死的情況和十一歲銀平的復雜的心理。(因這件事與町枝水野有相似的一點:少年幽會。故聯想到。)只有這次,銀平擁抱了彌生,但銀平又拒絕了彌生要求自己搬他家住。又補敘彌生家——湖畔有名家族,暗示了銀平媽為什麼嫁給爸爸的原因。「銀平覺得,尾隨町枝而來躺在這嫩草上的自己,同躲藏在彌生村湖岸上的胡枝子叢里的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同樣的悲哀在銀平心裡流動。」
又回到町枝幽會。幽會結束,銀平與水野搭話,遭到怒罵。之後,由「桃紅色的晚霞」、「桃紅色的天空」使銀平重新進入久子的世界——與久子的幽會。因為一次下午三點多乘計程車去與久子幽會,感覺到天空是桃紅色的,(此時,他已被學校開除,久子換了學校。)於是,銀平從此感覺世界由桃紅色、淡藍色組成,「駕駛員的世界是溫暖的桃紅色世界,乘客的世界是冷冰冰的淡藍色世界。乘客就是銀平自己。」與久子幽會,倆人進行了關於戀愛保密的談話(插入久子女友恩田及其告密的事)。(在這里,作者再次把宮子和銀平聯系了起來。久子的新學校的理事長就是宮子的丈夫有田。)
再回到銀平跟蹤少女町枝。但町枝再沒有出現在銀杏街與水野幽會。銀平一次看到報紙上說,護城河上將舉辦捕螢會(一個暗示),就想起了螢火蟲的名勝——母親家鄉的湖以及與彌生的螢火蟲游戲。因母親故鄉夜間閃電照亮一切,銀平想到第一次觸及久子身體的感覺(照亮自己)——銀平受久子邀請偷入她卧室,被她父母發現,銀平逃跑。——銀平最後一次與久子偶然相遇(恩田相伴,恩田後被支走)。這次,久子決定不再同老師見面,「老師,我受了創傷,還沒恢復。要是我恢復正常了,還依戀老師的話,我就去。」(久子已屈服壓力。)銀平說:「太孤獨了。」「會記得我嗎?」久子「空虛」地囁嚅:「記得。」銀平仍然不勝留戀,「他向遙遠的久子告別」:「再見了。」但久子與別人結了婚,住到了從前與銀平約會的這個宅邸。這一切,銀平卻無從知道。這部分是綜合部分,綜合了故鄉彌生主題、宮子主題、町枝主題、久子主題,町枝主題是線。在人物發展上,銀平走上了徹底的孤獨與變態。這是全部小說最精彩部分。
第四部分:銀平——町枝——幼兒——一個女人
中心事件:六月的東京,一夜之間在捕螢會上見到的那個少女,在土堤上被幼兒幻影追趕,同逢場作戲的女人喝酒。但小說的事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文本中透漏出的東西,從事件中自然呈現的銀平的「思緒」「意識」。這才是「揭露」銀平本質的東西。小說的高潮也在這一部分中。
A.銀平去捕螢會的路上。想像町枝的美,嚮往自己「來世我也做一個腿腳漂亮的青年。」「這個世界有多麼美麗的少女啊!沒有好的家庭,造就不出那樣的少女。而且也只能到十六、七歲啊!」
銀平在放螢時間(八點)前在護城河橋上溜達。
放螢、捕螢活動開始。銀平買一籠螢火蟲(二十七隻)等待少女町枝的到來。一直到發現站在護城河上的町枝。(這部分關於放螢、捕螢的場面寫得非常精彩。)銀平偷聽町枝和另一個男人談話:關於帶螢火蟲看望病人(另一個男人:即宮子弟弟,病人即水野),關於告訴水野他們一同參加捕螢會的事。
B.銀平偷偷把螢籠掛在町枝腰帶上(「意味著自己想念少女」),然後「無精打采」地朝銀杏街的坡道走去。——小說的高潮。
銀杏街樹的葉子上響起了雨聲,幻出母親家鄉的湖岸、彌生、「白色連衣裙的腰帶上吊著個螢籠去探望情人,走在銀杏街樹坡道上的幻覺的少女身上,滴落著幻覺的雨。」
銀平爬土坡,「一個嬰兒跟著銀平在爬」(幻覺),(爬到土堤上,到了銀平第一次尾隨町枝被水野罵後被推下去的地方。)銀平「想起了某溫泉地區的娼家」,「銀平的孩子不僅下落不明,而且生死不明。這也是銀平的人生不安的一個因素。」——回憶學生時代與娼妓來往,娼妓送孩子給銀平,銀平又把嬰兒丟在小巷一家的後門口,「干凈利索地走了」。他不認孩子的原因是,不敢肯定到底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娼妓起訴討錢,銀平與好友西村上了戰場,西村陣亡,銀平活命回來當上了學校教師。
內疚的銀平跑到了一條明亮大街,變得「輕松而又空虛」,於是「浮現出了久別的故鄉。」「他回想的不是溺死的父親,而是美貌的面前。」於是又想起了應看看嬰兒的腳是否醜陋。
C.銀平徘徊在街頭:走進貧民窟→走入候車室→迷路走進小巷,搭上一個逢場作戲的女人→去酒店。關於醜陋的腳,關於誰追蹤誰,關於女人丈夫陣亡、孩子上學、自己賣身,最後銀平的腳被醉女人用石子打中,「回到居住的二樓,他脫下襪子一看,踝子骨有點發紅。」整個小說到此結束。
關於搭上這個醜女人,作者是這樣寫的:銀平「覺得是為尋求夢幻里的少女才跟這個現實的女人喝酒的。這個女人越醜陋越好,似乎這樣町枝的美容才會浮現出來。」
語言
川端康成的語言和中國古詞、明代小品有相通之處。特別是他作品中的輕靈,那種細微到極至的感覺,一下子叫人想起明代的小品。閱讀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這也許就是大師的作品所呈現給讀者的藝術深度。他把自己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所以他就成為了大師。
無論是《湖》還是川端康成其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輕」文學,這不光是指滲透作品中淡淡的感傷哀婉的情緒(宛似婉約派風格),還指他的輕松疏麗的「感覺」語言。閱讀中不會感到他小說語言擁擠龐雜,只會感覺到疏疏離離地輕松,而心中卻又有揮之不去纏住情緒的沖動。
小說中,對少女美的感覺,馳魂奪魄(不免過於猥褻);對景的感覺,使人氣爽神清(不免潮氣太大,使有風濕病的讀者會感到骨內有隱隱的不舒服);對色彩的感覺,使人溫暖而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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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叄』 哦香雪閱讀的完整原文
哦,香雪
作者:鐵凝
如果不是有人發明了火車,如果不是有人把鐵軌鋪進深山,你怎麼也不會發現台兒溝這個小村。它和它的十幾戶鄉親,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里,從春到夏,從秋到
冬,默默的接受著大山任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
然而,兩根纖細、閃亮地鐵軌延伸過來了。它勇敢地盤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試探著前進,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終於繞到台兒溝腳下,然後鑽進幽暗的隧道,沖向又一道山粱,朝著神秘的遠方奔去。
不久,這條線正式營運,人們擠在村口,看見那綠色的長龍一路呼嘯,挾帶著來自山外的陌生、新鮮的清風,擦著台兒溝貧弱的脊背匆匆而過。它走的那樣急忙,連車輪碾軋鋼軌時發出的聲音好像都在說: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麼理由在台兒溝站腳呢,台兒溝有人要出遠門嗎?山外有人來台兒溝探親訪友嗎?還是這里有石油儲存,有金礦埋藏?台兒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具備挽住火車在它身邊留步的力量。
可是,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列車的時刻表上,還是多了「台兒溝」這一站。也許乘車的旅客提出過要求,他們中有哪位說話算數的人和台兒溝沾親;也許是那個快樂的男乘務員發現台兒溝有一群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車疾馳而過,她們就成幫搭夥地站在村口,翹起下巴,貪婪、專注地仰望著火車。有人朝車廂指點,不時能聽見她們由於互相捶打而發出的一、兩聲嬌嗔的尖叫。也許什麼都不為,就因為台兒溝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鋼筋鐵骨的巨龍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闊步,也不能不停下來。總之,台兒溝上了列車時刻表,每晚七點鍾,由首都方向開往山西的這列火車在這里停留一分鍾。
這短暫的一分鍾,攪亂了台兒溝以往的寧靜。從前,台兒溝人利來是吃過晚飯就鑽被窩,他們彷彿是在同一時刻聽到大山無聲的命令。於是,台兒溝那一小變石頭房子在同一時刻忽然完全靜止了,靜的那樣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訴說著自己的虔誠。如今,台兒溝的姑娘們剛把晚飯端上桌就慌了神,她們心不在焉地胡亂吃幾口,扔下碗就開始梳妝打扮。她們洗凈蒙受了一天的黃土、風塵,露出粗糙、紅潤的面色,把頭發梳的烏亮,然後就比賽著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換上過年時才穿得新鞋,有人還悄悄往臉上塗點姻脂。盡管火車到站時已經天黑,她們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著服飾和容貌。然後,她們就朝村口,朝火車經過的地方跑去。香雪總是第一個出門,隔壁的鳳嬌第二個就跟了出來。
七點鍾,火車喘息著向台兒溝滑過來,接著一陣空哐亂響,車身震顫一下,才停住不動了。姑娘們心跳著湧上前去,像看電影一樣,挨著窗口觀望。只有香雪躲在後面,雙手緊緊捂著耳朵。看火車,她跑在最前邊,火車來了,她卻縮到最後去了。她有點害怕它那巨大的車頭,車頭那麼雄壯地吐著白霧,彷彿一口氣就能把台兒溝吸進肚裡。它那撼天動地的轟鳴也叫她感到恐懼。在它跟前,她簡直像一葉沒根的小草。
「香雪,過來呀,看!」鳳嬌拉過香雪向一個婦女頭上指,她指的是那個婦女頭上別著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麼我看不見?」香雪微微眯著眼睛。
「就是靠里邊那個,那個大圓臉。看,還有手錶哪,比指甲蓋還小哩!」鳳嬌又有了新發現。
香雪不言不語地點著頭,她終於看見了婦女頭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蓋還要小的手錶。但她也很快就發現了別的。「皮書包!」她指著行李架上一隻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學生書包。就是那種連小城市都隨處可見的學生書包。
盡管姑娘們對香雪的發現總是不感興趣,但她們還是圍了上來。
「呦,我的媽呀!你踩著我的腳啦!」鳳嬌一聲尖叫,埋怨著擠上來的一位姑娘。她老是愛一驚一咋的。
「你喳呼什麼呀,是想叫那個小白臉和你答話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鳳嬌罵著,眼睛卻不游自主地朝第三節車廂的車門望去。
那個白白凈凈的年輕乘務員真下車來了。他身材高大,頭發烏黑,說一口漂亮的北京話。也許因為這點,姑娘們私下裡都叫他「北京話」。「北京話」雙手抱住胳膊肘,和她們站得不遠不近地說:「喂,我說小姑娘們,別扒窗戶,危險!」
「呦,我們小,你就老了嗎?」大膽的鳳嬌回敬了一句。姑娘們一陣大笑,不知誰還把鳳嬌往前一搡,弄的她差點撞在他身上,這一來反倒更壯了鳳嬌的膽,「喂,你們老呆在車上不頭暈?」她又問。
「房頂子上那個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麼用的?」又一個姑娘問。她指的是車相里的電扇。
「燒水在哪兒?」
「開到沒路的地方怎麼辦?」
「你們城裡人一天吃幾頓飯?」香雪也緊跟在姑娘們後面小聲問了一句。
「真沒治!」「北京話」陷在姑娘們的包圍圈裡,不知所措地嘟囔著。
快開車了,她們才讓出一條路,放他走。他一邊看錶,一邊朝車門跑去,跑到門口,又扭頭對她們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訴你們!」他的兩條長腿靈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車,接著一陣嘰哩哐啷,綠色的車門就在姑娘門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車一頭扎進黑暗,把她們撇在冰冷的鐵軌旁邊。很久,她們還能感覺到它那越來越輕的震顫。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靜得叫人惆悵。姑娘們走回家去,路上還要為一點小事爭論不休:
「誰知道別在頭上的金圈圈是幾個?」
「八個。」
「九個。」
「不是!」
「就是!」
「鳳嬌你說哪?」
「她呀,還在想'北京話'哪!」
「去你的,誰說誰就想。」鳳嬌說著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幫腔。
香雪沒說話,慌得臉都紅了。她才十七歲,還沒學會怎樣在這種事上給人家幫腔。
「他的臉多白呀!」那個姑娘還在逗鳳嬌。
「白?還不是在那大綠屋裡捂的。叫他到咱台兒溝住幾天試試。」有人在黑影里說。
可不,城裡人就靠捂。要論白,叫他們和咱們香雪比比。咱們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車那些閨女的樣兒,把頭發燙成彎彎繞,嘖嘖!'真沒治'!鳳嬌姐,你說是不是?」
鳳嬌不接茬兒,松開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們真的在貶低她的什麼人一樣,她心裡真有點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麼的,她認定他的臉絕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裡,她示意鳳嬌握住她的手,彷彿請求鳳嬌的寬恕,彷彿是她使鳳嬌受了委屈。
「鳳嬌,你啞巴啦?」還是那個姑娘。
「誰啞巴啦!誰像你們,專看人家臉黑臉白。你們喜歡,你們可跟上人家走啊!」鳳嬌的嘴巴很硬。
「我們不配!」
「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樣厲害,分手時大家還是十分友好的,因為一個叫人興奮的念頭又在她們心中升起:明天,火車還要經過,她們還會有一個美妙的一分鍾。和它相比,鬧點小別扭還算回事嗎?
哦,五彩繽紛的一分鍾,你飽含著台兒溝的姑娘們多少喜怒哀樂!
日久天長,這五彩繽紛的一分鍾,竟變得更加五彩繽紛起來,就在這個一分鍾里,她們開始跨上裝滿核桃、雞蛋、大棗的長方形柳條籃子,站在車窗下,抓緊時間跟旅客和和氣氣地做買賣。她們墊著腳尖,雙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雞蛋、紅棗舉上窗口,換回台兒溝少見的掛面、火柴,以及屬於姑娘們自己的發卡、香皂。有時,有人還會冒著回家挨罵的風險,換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緊的尼龍襪。
鳳嬌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給那個「北京話」的,每次都是她提著籃子去找他。她和他做買賣故意磨磨蹭蹭,車快開時才把整藍地雞蛋塞給他。又是他先把雞蛋拿走,下次見面時再付錢,那就更夠意思了。如果他給她捎回一捆掛面、兩條沙巾,鳳嬌就一定抽回一斤掛面還給他。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和他的交往,她願意這種交往和一般的做買賣有區別。有時她也想起姑娘們的話:「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其實,有沒有相好的不關鳳嬌的事,她又沒想過跟他走。可她願意對他好,難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這么做嗎?
香雪平時話不多,膽子又小,但做起買賣卻是姑娘中最順利的一個。旅客們愛買她的貨,因為她是那麼信任地瞧著你,那潔如水晶的眼睛告訴你,站在車窗下的這個女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受騙。她還不知道怎麼講價錢,只說:「你看著給吧。」你望著她那潔凈得彷彿一分鍾前才誕生的面孔,望著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這樣的小姑娘耍滑頭,在她面前,再愛計較的人也會變得慷慨大度。
有時她也抓空兒向他們打聽外面的事,打聽北京的大學要不要台兒溝人,打聽什麼叫「配樂詩朗誦」(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書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打聽能自動開關的鉛筆盒,還問到它的價錢。誰知沒等人家回話,車已經開動了。她追著它跑了好遠,當秋風和車輪的呼嘯一同在她耳邊鳴響時,她才停下腳步意識到,自己地行為是多麼可笑啊。
火車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姑娘們圍住香雪,當她們知道她追火車的原因後,遍覺得好笑起來。
「傻丫頭!」
「值不當的!」
她們像長者那樣拍著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問慢了。」香雪可不認為這是一件值不當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沒抓緊時間。
「咳,你問什麼不行呀!」鳳嬌替香雪跨起籃子說。
「誰叫咱們香雪是學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許就因為香雪是學生吧,是台兒溝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兒溝沒有學校,香雪每天上學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盡管不愛說話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兒溝的姐妹們總是有話可說的。公社中學可就沒那麼多姐妹了,雖然女同學不少,但她們的言談舉止,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笑,好像都是為了叫香雪意識到,她是小地方來的,窮地方來的。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她:「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她不明白她們的用意,每次都認真的回答:「兩頓。」然後又友好地瞧著她們反問道:「你們呢?」
「三頓!」她們每次都理直氣壯地回答。之後,又對香雪在這方面的遲鈍感到說不出的憐憫和氣惱。
「你上學怎麼不帶鉛筆盒呀?」她們又問。
「那不是嗎。」相雪指指桌角。
其實,她們早知道桌角那隻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鉛筆盒,但她們還是做出吃驚的樣子。每到這時,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隻寬大的泡沫塑料鉛筆盒擺弄得噠噠亂響。這是一隻可以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很久以後,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動合上,是因為鉛筆盒裡包藏著一塊不大不小的吸鐵石。香雪的小木盒呢,盡管那是當木匠的父親為她考上中學特意製作的,它在台兒溝還是獨一無二的呢。可在這兒,和同桌的鉛筆盒一比,為什麼顯得那樣笨拙、陳舊?它在一陣噠噠聲中有幾分羞澀地畏縮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學對她的再三盤問,明白了台兒溝是多麼貧窮。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不光彩的,因為貧窮,同學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她。她盯住同桌那隻鉛筆盒,猜測它來自遙遠的大城市,猜測它的價值肯定非同尋常。三十個雞蛋換得來嗎?還是四十個、五十個?這時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麼想起這些了?娘攢下雞蛋,不是為了叫她亂打主意啊!可是,為什麼那誘人的噠噠聲老是在耳邊響個沒完?
深秋,山風漸漸凜冽了,天也黑得越來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們對於七點鍾的火車,是照等不誤的。她們可以穿起花棉襖了,鳳嬌頭上別起了淡粉色的有機玻璃發卡,有些姑娘的辮梢還纏上了夾絲橡皮筋。那是她們用雞蛋、核桃從火車上換來的。她們仿照火車上那些城裡姑娘的樣子把自己武裝起來,整齊地排列在鐵路旁,像是等待歡迎遠方的貴賓,又像是准備著接受檢閱。
火車停了,發出一陣沉重的嘆息,像是在抱怨著台兒溝的寒冷。今天,它對台兒溝表現了少有的冷漠:車窗全部緊閉著,旅客在黃昏的燈光下喝茶、看報,沒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長跑這條線的人們,似乎也忘記了台兒溝的姑娘。
鳳嬌照例跑到第三節車廂去找她的「北京話」,香雪緊緊頭上的紫紅色線圍巾,把臂彎里的籃子換了換手,也順著車身不停的跑著。她盡量高高地墊起腳尖,希望車廂里的人能看見她的臉。車上一直沒有人發現她,她卻在一張堆滿食品的小桌上,發現了渴望已久的東西。它的出現,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籃子,心跳著,雙手緊緊扒住窗框,認清了那真是一隻鉛筆盒,一隻裝有吸鐵石的自動鉛筆盒。它和她離得那樣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務員走過來拉開了香雪。香雪跨起籃子站在遠處繼續觀察。當她斷定它屬於靠窗的那位女學生模樣的姑娘時,就果斷地跑過去敲起了玻璃。女學生轉過臉來,看見香雪臂彎里的籃子,抱歉地沖她擺了擺手,並沒有打開車窗的意思,不知怎麼的她就朝車門跑去,當她在門口站定時,還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說跑的時候她還有點猶豫,那麼從車廂里送出來的一陣陣溫馨的、火車特有的氣息卻堅定了她的信心,她學著「北京話」的樣子,輕巧地躍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進車廂,以最快的速度用雞蛋換回鉛筆盒。也許,她所以能夠在幾秒鍾內就決定上車,正是因為她擁有那麼多雞蛋吧,那是四十個。
香雪終於站在火車上了。她挽緊籃子,小心地朝車廂邁出了第一步。這時,車身忽然悸動了一下,接著,車門被人關上了。當她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時,列車已經緩緩地向台兒溝告別了。香雪撲在車門上,看見鳳嬌的臉在車下一晃。看來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她確實離開姐妹們,站在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車上了。她拍打著玻璃,沖鳳嬌叫喊:「鳳嬌!我怎麼辦呀,我可怎麼辦呀!」
列車無情地載著香雪一路飛奔,台兒溝剎那間就被拋在後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離台兒溝三十里。
三十里,對於火車,汽車真的不算什麼,西山口在旅客們閑聊之中就到了。這里上車的人不少,下車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隻籃子,她把它塞到那個女學生座位下面了。
在車上,當她紅著臉告訴女學生,想用雞蛋和她換鉛筆盒時,女學生不知怎麼的也紅了臉。她一定要把鉛筆盒送給相雪,還說她住在學校吃食堂,雞蛋帶回去也沒法吃。她怕相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礦冶學院」幾個字。相雪卻覺著她在哄她,難道除了學校她就沒家嗎?相雪一面擺弄著鉛筆盒,一面想著主意。台兒溝再窮,她也從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就在火車停頓前發出的幾秒鍾的震顫里,香雪還是猛然把籃子塞到女學生的座位下面,迅速離開了。
車上,旅客們曾勸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台兒溝。熱情的「北京話」還告訴她,他愛人有個親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沒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話」的什麼親戚,他的話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鳳嬌委屈,替台兒溝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趕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氣壯地去上學,理直氣壯地打開書包,把「它」擺在桌上。車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車的呼嘯曾經怎樣叫她像只受驚的小鹿那樣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裡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車很快就從西山口車站消失了,留給她的又是一片空曠。一陣寒風撲來,吸吮著她單薄的身體。她把滑到肩上的圍巾緊裹在頭上,縮起身子在鐵軌上坐了下來。香雪感受過各種各樣的害怕,小時候她怕頭發,身上粘著一根頭發擇不下來,她會急得哭起來;長大了她怕晚上一個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蟲,怕被人胳肢(鳳嬌最愛和她來這一手)。現在她害怕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驚肉跳的寂靜,當風吹響近處的小樹林時,她又害怕小樹林發出的悉悉萃萃的聲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該路過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照亮了寂靜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敗草,粗糙的樹干,還有一叢叢荊棘、怪石,還有滿山遍野那樹的隊伍,還有香雪手中那隻閃閃發光的小盒子。
她這才想到把它舉起來仔細端詳。它想,為什麼坐了一路火車,竟沒有拿出來好好看看?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綠色的,盒蓋上有兩朵潔白的馬蹄蓮。她小心地把它打開,又學著同桌的樣子輕輕一拍盒蓋,「噠」的一聲,它便合得嚴嚴實實。她又打開盒蓋,覺得應該立刻裝點東西進去。她叢兜里摸出一隻盛擦臉油的小盒放進去,又合上了蓋子。只有這時,她才覺得這鉛筆盒真屬於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學時,她多麼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
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心裡很滿意,風也柔合了許多。她發現月亮是這樣明凈。群山被月光籠罩著,像母親庄嚴、神聖的胸脯;那秋風吹乾的一樹樹核桃葉,捲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鐺,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的慫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著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來是這樣的!月亮原來是這樣的!核桃樹原來是這樣的!香雪走著,就像第一次認出養育她長大成人的山谷。台兒溝呢?不知怎麼的,她加快了腳步。她急著見到它,就像從來沒有見過它那樣覺得新奇。台兒溝一定會是「這樣的」:那時台兒溝的姑娘不再央求別人,也用不著回答人家的再三盤問。火車上的漂亮小夥子都會求上門來,火車也會停得久一些,也許三分、四分,也許十分、八分。它會向台兒溝打開所有的門窗,要是再碰上今晚這種情況,誰都能叢從容容地下車。
今晚台兒溝發生了什麼事?對了,火車拉走了香雪,為什麼現在她像鬧著玩兒似的去回憶呢?四十個雞蛋沒有了,娘會怎麼說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婦、聘閨女嗎?那時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兒,他才能光著紅銅似的脊樑,不分晝夜地打出那些躺櫃、碗櫥、板箱,掙回香雪的學費。想到這兒,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來,腳下的枕木變成一片模糊。回去怎麼說?她環視群山,群山沉默著;她又朝著近處的楊樹林張望,楊樹林悉悉萃萃地響著,並不真心告訴她應該怎麼做。是哪來的流水聲?她尋找著,發現離鐵軌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小溪。她走下鐵軌,在小溪旁邊坐了下來。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和鳳嬌在河邊洗衣裳,碰見一個換芝麻糖的老頭。鳳嬌勸香雪拿一件汗衫換幾塊糖吃,還教她對娘說,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給沖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沒換。她還記得,那老頭真心實意等了她半天呢。為什麼她會想起這件小事?也許現在應該騙娘吧,因為芝麻糖怎麼也不能和鉛筆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就再也不會被人盤問她們每天吃幾頓飯了。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來了,它歡騰著向前奔跑,撞擊著水中的石塊,不時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趕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臉,又用沾著水的手抿光被風吹亂的頭發。水很涼,但她覺得很精神。她告別了小溪,又回到了長長的鐵路上。
前邊又是什麼?是隧道,它愣在那裡,就像大山的一隻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沒有返回去,她想到懷里的鉛筆盒,想到同學門驚羨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閃爍。她彎腰拔下一根枯草,將草莖插在小辮里。娘告訴她,這樣可以「避邪」。然後她就朝隧道跑去。確切地說,是沖去。
香雪越走越熱了,她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盡管草叢里的「紡織娘」「油葫蘆」總在鳴叫著提醒她。台兒溝在哪兒?她向前望去,她看見迎面有一顆顆黑點在鐵軌上蠕動。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著她走過來的人群。第一個是鳳嬌,鳳嬌身後是台兒溝的姐妹門。
香雪想快點跑過去,但腿為什麼變得異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頭望著筆直的鐵軌,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著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著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麼的就哭了起來,那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凈眼淚,拿下插在辮子里的那根草棍兒,然後舉起鉛筆盒,迎著對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吶喊,她們叫著香雪的名字,聲音是那樣奔放、熱烈;她們笑著,笑得是那樣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古老的群山終於被感動得顫栗了,它發出寬亮低沉的迴音,和她們共同歡呼著。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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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美女明星看上我
作者:緣樂
狀態:已完成
最後更新時間:2022/5/4
最新章節:第四百八十七章 得償所願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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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亂梨花村》的作者是歸來看五嶽。梨花村是一座大山裡的古老村落,村裡有個叫李天根的後生,父母雙亡,是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的,李天根天性有些小色小風流,在村子裡沒大沒小是跟大姑娘小媳婦開些葷段子玩笑,因為被選中了作為大法師的接班人,這身邊的美女那就是源源不斷了,他除了有美女外,還有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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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名稱:美女圖
作者:我是多餘人
類型:言情
連載狀態:已完結
字數:686.6萬字
簡介:該小說講述了一個四面環山的小山村,風景優美,到處都是鳥語花香,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色,天空藍的有點透徹,空氣中的芬芳讓人精神都會為之一振!一個山坡上默默的坐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很瘦弱,身板很單薄,正一個人在那默默發呆!如果此時有人看到小男孩一定很驚訝,在那清秀的小臉上有著一雙很好看的黑色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很好看,只是此時那雙眼睛裡流露的確是和他年齡不相仿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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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預覽:
《畢業當村官》內容簡介:
一群朝氣蓬勃、風華正茂的大學生,走向四面八方,走向田間地頭,走向嶄新的村官崗位……
小說以東吳市和江灣村為故事背景,以大學生就業和創業為主線,以他們的成長歷程為脈絡,間有商亮與幾位女孩的情感插曲,主題健康向上,內容真實感人,成功塑造了商亮、陸強、周鳳明、懷梅花、司馬琴、李春燕、李愛民等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大學生村官,他們是新時代的知青,他們是新農村建設的生力軍,他們是新世紀繼往開來的後起之秀!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苦辣酸甜,他們的挫折與經驗,牽動著全社會的心。
小說折射時代,反映現實,貼近生活,催人奮進!
內容梗概
商亮和他的同學周鳳明、司馬琴,應聘東吳市首批大學生村官,他們躊躇滿志。商亮結識了年輕寡婦懷梅花,以及江灣村書記李愛民,還有開服裝店的李春燕。新的崗位,意味著新的起點。
初來乍到,商亮受到村主任的排斥,認為他是擺設。商亮主動做一些雜務,教村幹部學……
『捌』 在哪裡可以閱讀我的極品美女上司91章啊
第九十一章 可怕的陰謀!
不遠處,琳達正搖著手招呼著自己的同伴。
海怪遊了過來,他從身後的背包里取出一個真空袋,裡面有個小型的充氣橡皮筏子。打開以後,這個怪物一口一口的往裡面吹起,橡皮筏子很快鼓了起來。
操!這要多大的肺活量啊!
上了橡皮筏子,海怪把眾人拉了上來,多了陳天霖,橡皮筏子顯得有些擁擠,陳天霖盡量縮小自己所佔的面積,免得這些大爺們覺得擠了,一腳把他踹下去喂鯊魚。
尤里從防水包里取出儀器,鏈接到手提電腦,發出信號,不一會,一輛遊艇開了過來,眾人上了船,陳天霖才發現船上只有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妞,穿著性感的三點式,悠閑的開著遊艇!
「琳達?怎麼還帶了個小白臉來了?」金發美女挺著胸說。
「艾瑪,把你那下垂的氣球收起來,你他媽的騷成那樣,還做修女!」琳達毫不客氣的說。
「你是在嫉妒嗎?小琳達?」艾瑪媚笑著說。
「帥哥,你叫什麼名字?」艾瑪笑著問陳天霖。
「陳天霖。」陳天霖老實回答。
「好了,快說密碼,姑奶奶耐心不好!」琳達把密碼箱子從防水包里取了出來。
「876429」陳天霖說。
正當琳達准備打開密碼箱子的時候,陳天霖突然大喊一聲:「等等!」
這把琳達嚇了一跳,她憤怒的看著陳天霖說:「幹嘛?找死啊?」
「不是,我覺得這密碼箱有問題。」陳天霖說。
「什麼狗屁問題?」琳達說。
「飛機上的炸彈可能是我們老闆安裝的,如果是他弄的,那他給我的這個密碼箱,肯定有機關,我覺得還是檢查一下好,那老傢伙是個怪物!」陳天霖說。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尤里說。
「呦,小帥哥挺不錯嘛,還替我們考慮。」艾瑪說,用滑膩的手指劃過陳天霖的下巴。
「尤里,你檢查一下。」海怪說。
「好叻!」眼鏡男答應一聲說。
眼鏡男從船艙里搬出儀器,擺弄了好一陣,站起來說:「他說的不錯,這個密碼箱子動過手腳,不管即使密碼對了,打開也會立刻爆炸。」
海怪吹了一聲口哨說:「琳達,你欠這個小子一條命啊,哈哈。」
「他奶奶的,你是不是故意的?想害我?!」琳達憤怒的說。
「沒有,我也是受害人。」陳天霖說。
「尤里,能解決嗎?」海怪問。
「沒問題。」他回答。
「OK,沒事了,大家休息休息,我們的目標是拉普拉海港!」海怪說。
「等等,」琳達說,「這個傢伙怎麼處置?」她指了指陳天霖。
「你帶出來,你負責。」海怪淡淡的說,他鑽進了船艙,又露出了腦袋齜牙一笑說:「記得他救過你一命哦,琳達,要有仁義!」
「去他嗎的仁義!」琳達一肚子火。
陳天霖這時候一句話也不敢說,他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惹得這火葯桶般的女魔頭把自己扔下海里喂鯊魚。
「呵呵,小帥哥挺俊俏的,琳達,你帶回去養著吧。」艾瑪笑著說。
暈,那老子當寵物啊!陳天霖心中想,現在不管怎麼樣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飛機爆炸落入海中,夢茜一定以為自己已經在空難中身亡了。等從這邊脫身了,想個辦法聯繫到她,讓她不要太擔心。
不過,這輩子能不能在一起,那就很難說了,想到這里陳天霖心中一片悲哀。
琳達看了看躲在一邊看上去很乖的陳天霖,懶得理他,自顧自到船尾曬太陽去了。
「她接受你了呢……真難得,」艾瑪風騷的扭動著屁股說,「這孩子一向很難接近的,尤其是男人。」
「他們害怕被琳達給閹割了。」尤里走出來笑著說。
「尤里……我可聽見了哦~」琳達說。
尤里嘿嘿一笑說:「我也怕她!」
「弄好了?」艾瑪問。
尤里做了個OK的手勢!果然是高手。
「看樣子,你被拋棄了呢……」尤里看著遠方的大海說,「從飛機爆炸那一刻,你恐怕已經在這個地球上除名了,不如你加入我們吧!」
『玖』 尋找一篇散文,關鍵詞:桐花,鄉村,女人。七八年前在高中語文課外讀本上看到的
你找的應該是是劉國文的《桐花季節》!
對大山裡水靈女人們命運的思考!網上都有的!
全文如下:
桐花開的時候,總是趕上凄冷的春寒,而到收拾桐子的季節,天又該凍得人瑟縮了。這
是桐花的命運嗎?其實,當我提筆描繪那一片花海的時候,我覺得,花開花落像過眼煙雲一
樣,難道不更是當地女人的命運嗎?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短促的美麗,像焰火一樣熾烈地亮,也從來沒見過這么快就謝卻的
花,一眨眼工夫,就迅即熄滅得無影無蹤。那裡的一年一度的桐花也好,那裡女人一生只有
一次的青春也好,都是匆匆過客,來了,馬上,又去了。
我初到那裡的時候,不識這種春天裡最早開放的花,而且是放肆般燦爛的花,讓我驚
奇。
「你們那兒不長桐子樹?」翠翠問。
這女孩有一張特別俊俏的臉,應該說,我不是經多見廣的人,但也並不孤陋寡聞,走過
許多地方,還少有這偏僻山村的女孩,一個個長得都很耐看。最初,她對我有點戒備,因為
我是個明碼標價的「壞人」,被監管著。後來,久了,熟了,她甚至跟我有點親近,因為她
是那小山村裡,唯一在縣里讀過兩天初中的學生,後來就輟學了,她姐姐、姐夫當然不可能
讓她再念下去,不過,她總是想學點文化,短不了找我問個題什麼的。她說:「你是作家,
你會不知道這是什麼花?」
我搖頭。
「桐花,什麼時候,我領你到河那邊的山後去看看——」接著,她用了一個文縐縐的詞
形容:「滿山遍野!」
涉過那條出美女的女兒河,翻過村前那座出懶龍的粑粑山,這里的民風鄉俗,是女人勤
勞男人懶,據說就和這河這山的風水有關。那次我獨自去看桐花,浩瀚的花海把我嚇驚呆
了。凡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雪一樣的白的桐花,處處芳菲,滿天砌玉,頓時間,天和
地都亮得耀眼,白得嚇人。說實在的,這土地貧瘠,民眾窮困的山區,一年四季,從生到
死,是不會有任何輝煌的,也就是在斜風冷雨中的這些桐花,造出一番轟轟烈烈的聲勢。
可惜,花開放得那樣旺,但幾乎無人欣賞,更無人贊嘆。
柴魚,就是翠翠的姐夫,生產隊的小隊長,我們來到山村時才當上的。「每年都這樣
的,看,有啥看的。」他不怎麼壞,也不怎麼好,准確地說,農村裡這類唬弄上頭,又唬弄
下頭的幹部,好吃懶做的多。因此,他老婆,也就是翠翠的姐姐蓮蓮,除了是他無休止的泄
欲工具外,等於是他家的另一條牛。
我問過那個初中生,「村裡人說,你姐姐年輕時比你還要好看,干嗎非找柴魚?他除了
耍嘴皮子外,還有什麼?」說實在的,在農村裡,像他這樣的人,倒比較容易當上隊長「女
人總是要撿一個男人出嫁的嘛!」撿,而不是揀,連挑選也不用的。她說這話時的平靜口
吻,如同說去背柴,去掐把野菜,去給豬餵食一樣。「就像這桐子結了,收了,總要送去榨
油。油榨完了呢,就肥田,早早晚晚……」
桐子,就是那花的果實了。
這種樹的經濟效益不是很大,通常只在偏僻荒蕪的山坳里,才成片栽種。然後,路邊地
頭,長不成別的什麼,隨便插上幾株桐子樹,有一搭,無一搭,不當回事,死活由它,自生
自長,誰也不把它放在心上。可這種樹也真夠潑皮的,很容易成活,根本不需要精心照管,
水肥更不講究。盡管在春寒料峭的日子裡,它努力想給寂寥的大地,帶來一些熱烈的白,但
誰也不注意它的存在的。
它,真像那個蓮蓮,可憐的女人,當然,也有翠翠,她早晚也會像她姐姐一樣,命運就
這樣安排的。
我不記得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有誰曾經給桐花似雪的美麗,寫過只言片字?那時,我
要不是有個「分子」的身份,成為類似婆羅門教規中的不可接觸者階層,也許早就想寫一寫
那很快地開放,也很快地凋謝的桐花,以及山村裡青春早逝的女人了。也許,或者,讓那個
翠翠逃脫她那個下流姐夫,走出崇山包圍的小村莊。可那時的我,還在煉獄中,能為這個女
孩做些什麼呢?
那花開得熱烈,謝得壯觀,花瓣滿坑滿谷地飄落下來,成堆成團,連山澗里的流水,也
浮著白花花的一片,被湍急的細流馱著,往河裡,江里急匆匆地奔去。花隨水逝,一去不
再,就這樣結束了那短短的燦爛。沒有誰會著意地看上一眼的,因此,在眾香國里,它怕是
最寥落寂寞的花了。
那時,我在一個築路的工程隊里被「改造」著,剛進入這個山村時,工棚還未搭起的時
候,我和那些工人曾借住在老鄉家。把我派到隊長家,某種程度因為我是需要加以「監管」
的「分子」吧?不過,憑良心講,柴魚對我還好,並不是他的老婆和她的妹妹起了什麼好作
用。這里的女人很少能對自己的男人施加什麼影響。他到過省里,見過世面,有一點農民的
狡猾。便宜要佔,但不想太缺德,這樣的人就算不錯了。有時,敲敲我的竹杠,得到些微的
好處以後,尤其喝上兩口酒,馬上跟我套近乎。「我干嗎?我犯不著!我跟你無冤無仇!你
放心,我不會跟你過不去,誰知你將來——」
「柴魚,你算了吧!什麼將來啊!」我打斷他的話。
他女人,也就是蓮蓮,從來很少開口的。這時,她走過來,坐在我面前,端詳著我,一
字一句地說:「李老師,你會有將來的!」
我始終牢記住,這個山村大嫂的善良祝福!那時,幾乎所有人都把後背沖著我。只有
她,還有她妹妹,總是用不忍心的眼光,憐憫的態度,看著我在那些「勇敢者」的折騰作踐
下,怎樣度日如年的。
我也始終在想,若是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那我真不如死去;同樣,若是在我所
到之處,所見之人,都是陷阱和充滿敵意的話,那也沒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了。唯其這個社
會有哪怕是一絲的溫馨,一點的同情,或者說,從心靈里對你的理解和信任,才使人覺得生
存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於是,你得活著,你得為這些並不是畜類的人活下去,是一件有
價值的事。
就在柴魚家的門前,有條叮叮咚咚的女兒河,在落花季節里,河面上便全是飄浮著的雪
白桐花了,女人們在河邊淘米,洗菜,或者,光著白生生的腿,在河裡的圓石上,用木棒敲
打著浸泡的衣服。花瓣就從她們手邊,腿邊淌過去,我注意到,誰也不在意,如同泡沫一樣
任其流逝。
慢慢地,我體味到,落英繽紛的桐花,就這樣化作塵埃,也是這些山裡女人的命運!
我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里的女人,為什麼青春如此短暫?
為什麼過早地衰老?而且,或許老天為了補償她們這種美好時光匆匆逝去的遺憾,凡是
年輕的姑娘,媳婦,都長得水靈細嫩,真像盛開時的桐花那樣光亮明潔。
我還記得,初開工時,勞動力不足,從當地招來一些短期工,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都有
一張俊美的臉。但在村裡,那些結了婚,生了崽的女人,皮膚粗糙,一臉皺紋,上了年紀的
婦女,無一不是佝僂著腰,眼神木木的。村裡人說,蓮蓮早先比她妹妹還俏呢!可我剛到她
家裡時候,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大嫂,看上去像快五十歲的樣子,要不說明的話,我是怎麼也
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她會衰老成那種樣子,真是莫名其妙的。
無論如何,她還是隊長的老婆,家務還有她妹妹幫助,可村裡別的女人,男人們的性蹂
躪,牛馬般的沉重勞作,全家吃剩下後,有一口沒一口的飯食,說起來甚至比翠翠還不如。
這些女人,除了趕場,她們洗把臉,梳個頭,穿上整齊些的衣服外。平時,蓬頭垢面,打著
赤腳,孩子用塊包袱馱在背上,一刻不停地忙碌著農活和家務,連話都沒有力氣多說的。
那些女人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苦笑。
但從來沒有埋怨,這些山裡女人啊!有一次,我當著柴魚問過,「翠翠,為什麼田裡家
里的活路,全得你們女人來做?」
柴魚反問我:「你意思,讓男人上山去揀桐子?」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是屋裡人的事嗎!」他笑了:「你是外鄉人,你不懂我們山裡的規矩!」桐花謝
了,滿樹掛滿了桐子。先有紐扣大小,掛在樹上,很快就長得顯眼了,像乒乓球似的。這種
果實,有股氣味,蟲也不啃,鳥也不吃。夏天是綠色,秋天是黃色的,霜降以後,由黃而褐
而黑。這時,就可以從樹下敲下來,曬干,趕場時背去鎮上,賣給供銷社的收購站。當然,
三文不值兩文,頂多,也不過針頭線腦的錢數罷了。
收購來的桐子,通常就在本地的榨坊,加工成桐油,裝在油紙竹簍里外運出去。於是,
差不多整個冬天,榨坊就不閑著了。那沉重的水碓轉動聲,油杠加壓的吱紐聲,再加上工友
夥伴的鼾息,柴魚的夢囈,嬰兒的夜啼,和蓮蓮哄孩子的哼哼聲,是我在煉獄中不眠之夜的
難忘記憶。
湘黔接壤的邊遠地區,丘陵起伏,地少人多,物產貧瘠,高寒貧困。無論有水的田,無
水的地,都掛在高高的山坡上,望山走死牛,勞作的苦累,謀食的艱難,無論哪裡的農民,
也要比他們輕鬆些。所以忙了一年下來,能痾口就謝天謝地了。但在三百六十天中,再累的
男人們,也有坐在門口,一鍋一鍋地抽幾口葉子煙的冬閑。連牛也趴在廂屋裡,廝伴著豬狗
之類,慢慢地咀嚼著稻草過冬。只有女人,從來沒有歇口氣的時刻,包括承受男人半夜半夜
地無窮盡的性折磨。村子裡沒有任何娛樂節目,天黑了點著燈費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這
種人類本能的游戲了。這些懶龍們,忙時都不饒過自己老婆,還要偷雞摸狗,更何況冬閑?
可一個勞累得精疲力竭的女人,還得天不亮就爬起來,上山去收拾桐子呢!
在中國,把老婆稱之謂屋裡人的,並不僅限於這一帶。但這里的屋裡人,倒是我走遍天
南海北,比較起來是最任勞任怨的婦女了。冬季天短,還黑著天,就背簍上山去了,連撿燒
柴,順帶把那些早就斂在樹下的一堆堆桐子,捎回家來。然後趴在鍋灶前吹火,被那澀柴熏
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忙碌一家人全天的飯食。
這種稱呼,乍聽起來,常常使人聯想到屋裡的櫃子箱子,桌子椅子什麼的。然而,我發
現,越是不被人當人的這些人,也越是善良,越能體諒,而且具有絕不指望回報的同情心。
那時,作為一個被人所不齒的「分子」之類,日子是挺不好過的,任何人都有資格唾你
一口。所以,能夠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最不起眼的角落裡,和那些最不起眼的蟻螻之民,生
活在一起。有這些像物件一樣無足輕重的「屋裡人」,把你當人,當好人。尤其在那些「勇
敢者」觸了我的靈魂和皮肉之後,在那間黢黑的屋裡,她,這個很少有話的蓮蓮,坐在灶坑
後面,想找些什麼說的,可又不知說什麼好。翠翠在門口拌豬食,也就是那些水浮蓮之類,
往常她挺麻手利腳的,背沖著我,看不清她的臉,可她一刀一刀下死勁地剁著,我能感受到
這個女孩心裡想些什麼。可是當我轉頭一瞥,在灶里火光的映照下,蓮蓮那張當初肯定美麗
過的臉上,一串晶瑩的淚珠,從臉頰上跌落下來,我頓時體會這山村女人的心地是多麼溫馨
善良啊!
也許她不願意讓我看到,別過臉去,抹了一把,那張沾上草木灰和塵土的臉,是我這一
生中少見過,一張最動情的臉。
那對在黑暗裡明亮得出奇的眼睛,直到今天,還能極其清晰地回憶起來。因為,她後來
被蛇咬傷,不治而死,也是這樣不閉的眼睛,始終望著這個從未給過她任何幸福的世界。
柴魚一直打她妹妹的主意,我不願意把他想像得那麼壞,但做了幾年隊長以後,良知也
逐漸地泯滅了。他說:「沒救啦,沒救啦!開春出洞的蛇,最毒啦!」他或許不咒她死,但
也只有她閉上眼,他才能如願。
那是一個倒春寒的桐花季節,地上結著薄薄的冰凌。
我從工程隊里找來一輛手推車,拉著哭得死去活來的翠翠,送她姐姐到鎮上,總得想法
搶救。
「沒用的啦!」柴魚也在哭喊著,可總是把手抄在袖籠里,不動彈,乾嚎著。那時,蓮
蓮還能說話,她也許在這個人世界,真的感到累了,活下去並不比死更輕松。所以,她抓住
我,「不去了,不去了……」可到了鎮上,鄉村醫生看她瞳仁都散了,又是那樣缺醫少葯的
地方,只好等著她咽氣了。
我頭一次看到蛇毒死人那樣迅速而又痛苦,直到最後時刻,她張開了眼,什麼話也講不
出來了。但我從那對明潔的雙眼裡,能看到她這時倒很想生存下去,並不甘心那麼早就離開
這個世界了。
她才三十多歲啊!像桐花似地匆匆地凋謝了。
我們又把她從鎮上推了回來,在一路盛開的桐花中,那張臉,那不閉的眼睛,那眼角的
一粒淚珠,我不知為什麼,覺得那些白色的花,好像有靈性似地尾隨著這個女人,總也不肯
離開似地飄落過來。
後來,我離開了那個山村。
據說,人就是這樣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來,給愛你的人。所
以,一旦生命終結的時刻來臨,喪鍾在敲響,你會牽掛你的每一片心,而不願離開塵世。
我在想,會有那麼一天,當我回顧一生的時候,那死去的和也許還活著的,給了我很
多,而我卻給得很少的兩姐妹,和那漫天飛舞的海洋一般的桐花,我怎麼能忘記呢?
又該是桐花季節了,那條女兒河的春汛,肯定會帶來最早的花潮。